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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簡介：荷爾德林，德國詩人,，古典浪漫派詩歌的先驅(qū)。
1
荷爾德林在他的著名詩篇《在柔媚的湛藍(lán)中》有一句詩成為人類的夢想之鄉(xiāng)：
“劬勞功烈,，然而詩意地，
人棲居在大地上?！?/P>
這是一句在歷史的記憶中停泊了很久的詩,，它就像是黑夜里突然的閃電，讓人們在瞬間的窒息后看到自己內(nèi)心的澄明,。荷爾德林用他的詩意棲居在這個思想貧乏現(xiàn)實功利的時代,，為人的居住找到了詩的本質(zhì)：“我是否可以這般斗膽放言，/那滿綴星辰的夜影,，/要比稱為神明影像的人/更為明澈潔純,？”（《在柔媚的湛藍(lán)中》）人類在現(xiàn)實中的困境使我們面臨巨大的焦灼，無法擺脫的生存壓力和精神壓力成為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既不能真正地放逐自己,，又不能在現(xiàn)實的囚籠安然于心，于是突圍就是我們所能進行的最初的和最后的掙扎,，這種掙扎的內(nèi)在指向明確地彰顯了我們生活的意圖,，那就是尋找到人類的精神家園并且在其中詩意地生存。我們因此而逃離了平庸生活對我們的物化,，獲得了在現(xiàn)實中心靈快樂的理想圖景。
這仍然是一種被幻想的色彩涂滿天空的油畫,，有著濃郁的繽紛色塊,，既絢爛又晦暗，既耀眼又冰冷,，前者是因為它賦予了詩意生存以極大的可能性,，后者是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向下墜落的引力太大，因此詩意生存在幻想的空間和現(xiàn)實的地面有著激烈的沖突,。然而,，我們?nèi)匀灰孟耄挥谢孟氩拍茏屛覀償[脫日益被物質(zhì)世界物化的危險,，也只有幻想,，才能讓我們始終對生活懷有最高的詩意，也才能讓我們獲得普遍的精神拯救,。荷爾德林在他的守護人為他提供的避護所度過了36年的精神病患者的生活,，一面是與世隔絕的純粹精神守望，一面是與現(xiàn)實牽牽絆絆的癲狂渾茫,，荷爾德林演繹了生命兩極的絕地風(fēng)景,，雖然在世俗的目光觀照中是悲慘，在精神的高地卻是極具喻意的朗照,。這是一個詩人在大地的生存,，也是某類人群在大地生存的生命象征。這類人群以詩為家，以詩為靈魂的寄所,，以詩為最高的生命享受,，以詩游走于遍地荊棘的精神荒原。他們的行動是詩,，糧食是詩,，夢想是詩，最后,，他們的生命是朝霞和晚霞中燃燒到極點的詩,。這樣的開始和結(jié)束，是經(jīng)由苦難和詩歌的大地行走,，終而抵達(dá)理想的天國,，以諸神的光芒照亮了凡俗庸常的生活與現(xiàn)實。
我們由此獲得了生存的希望,，在現(xiàn)實的大地上,，這樣的靈魂的存在，讓人類詩意地生存有了可能,。于是,，一方面我們注目于這些靈魂在森林的上空熾烈閃爍的火焰，一方面也驚悸于他們從黑夜深處升起的極地寒光,，——由于極其罕有的存在,，他們的燃燒狂暴而迅猛，灼熱而刺目,，呼嘯的聲響過后,，是觸手冰冷的堅硬隕石，仿佛史前的遺跡,，裸露著原初最為寧靜的氣息,。當(dāng)“永遠(yuǎn)愛上荷爾德林的詩和荷爾德林”的詩人海子說出“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yīng)該歌唱的,。”時,，正是他最后生命的前夜,，他洞悉了那些他視之為人類王子的運命，于是他極速把自己燃燒成了詩歌王國中悲壯而安靜的灰燼,。這些猛烈又單純的靈魂,，為我們構(gòu)造了夢想的家園,，我們在現(xiàn)實苦難無依的生活因此有了可以期待的空間?！霸娞峁┝苏绕毡榉至堰@一歷史厄運的可能,，而且只有詩（因為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把宗教也看作是詩，而哲學(xué)不過是詩的基礎(chǔ)或伴侶）,，才能擔(dān)當(dāng)起使普遍分裂的對立和差異趨同的使命,。”（劉小楓《詩化哲學(xué)》p28）詩和詩人的誕生,，構(gòu)成了人類生活最為神秘的元素,，“詩歌不是視覺，甚至不是語言,，她是精神的安靜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辭中做窩。她只是一個安靜的本質(zhì),，不需要那些俗人來擾亂她,。她是單純的，有自己的領(lǐng)土和王座,，她是安靜的,，有她自己的呼吸?！保êＷ印段覠釔鄣脑娙恕蔂柕铝帧罚┧麄儚默F(xiàn)實超拔而出,，經(jīng)歷黑夜的流放和漂泊，摒絕了一切俗世的雜草,，“代表了人類的悲劇命運,?！保êＷ印短柹裰印罚?BR> 因著他們的承擔(dān),，人類生活的內(nèi)容和走向得以改變。庸常,、卑俗,、迷茫、悲傷,、單調(diào),、瑣碎……所有這些在生活的河流之上沉重的堆積，都成為微不足道的經(jīng)驗,。詩人安靜地佇立著傾聽自然和宇宙的聲音與呼吸,，那從黑夜內(nèi)部傳來的語言降臨在他們的靈魂，他們比我們提前預(yù)知了人類的奧秘,，那神秘地涌動在大地深處的脈息,，跳躍著凸起在明亮安靜的天空下,，他們看到、觸摸并且說出,。他們因此觸犯了天條,，所以他們的才華被瘋狂覆蓋，而他們的悲劇命運也成為人類視野里永遠(yuǎn)的矚望,。但“詩把心靈從現(xiàn)實的重負(fù)下解放出來,，激發(fā)起心靈對自身價值的認(rèn)識。通過詩的媒介,，從意志的關(guān)聯(lián)中提取出機緣,，從而在這一現(xiàn)象世界中，詩意的表達(dá)成了生活本質(zhì)的表達(dá),?！保▌⑿鳌对娀軐W(xué)》p167）我們在詩里實現(xiàn)了想象的生活，也在詩里渡過了永不能到達(dá)的河流彼岸,。這是詩人幫助我們完成的,，他們以天啟的生命為代價，渡我們過河,，最終在塵世擯棄了肉體的生命,，以靈魂的生命站在神的面前。
2
荷爾德林是詩人中的詩人,。這是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經(jīng)典評價,。1770年，當(dāng)荷爾德林出世,，并且看到他的德國小鎮(zhèn),，內(nèi)卡河畔的勞芬清澈的景象時，就注定了我們對荷爾德林超越時間的凝視,。荷爾德林是一個高古的詩人,，他的純粹是我們無從想象，也是無從抵達(dá)的,。他似乎從未經(jīng)歷過庸常的生活,，直接從大地升起，一下子就進入了澄明的天空,。他的人以一種詩歌狀態(tài)存在,，體現(xiàn)了詩歌最為清澈的本質(zhì)，人與詩歌構(gòu)成了荷爾德林這個名字的完整意義,，他就是詩歌最準(zhǔn)確的詮釋,。
在荷爾德林的詩歌里，一直有一個清晰而明朗的線條,，它們在他的詩歌路途蜿蜒行走,，最終直達(dá)閱讀者的內(nèi)心,。這個線條從荷爾德林的故鄉(xiāng)攀援而來，通往荷爾德林的神靈之地,。這就是宇宙,、自然的內(nèi)在奧秘與外在景觀的全部呈現(xiàn)，它們構(gòu)成荷爾德林詩歌的整體意象,，也是抵達(dá)世界神性和人類魂靈的隱秘通道,。世界在很早的時候就丟失了神性，人類以自己對大自然的改造掠奪為終極目的,，把屬于大自然的物質(zhì)生命據(jù)為己有,，從而也在實際上剝奪了大自然的精神生命。所謂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步,，無不是以自然生命的被破壞被摧毀為代價,，而人類在肆意貪婪地享有所謂物質(zhì)文明的成果時，就已經(jīng)全面喪失了自然的靈性,。我們看到的事實是,，充滿神性的世界已不復(fù)存在，那清明,、澄澈,、天真、純粹的自然生命只在荷爾德林的詩歌深處閃亮,，照徹了我們?nèi)諠u黑暗衰歇的世界,。
“神圣的埡口！你更誘引著我∕歸鄉(xiāng),；踏上開滿鮮花的舊路,，∕我要去追尋大地和美麗的內(nèi)卡河谷，∕還有青蒼神圣的林莽,，橡樹∕欣喜地與白樺和山毛櫸相親而居,，∕青山深處，正待我魂銷神迷,?！保ê蔂柕铝郑骸稓w鄉(xiāng)——致親人》）當(dāng)人類對自然的掠奪成為理所當(dāng)然,，人類就使自己的生存沒有了退路,，天空、大地的呼吸漸漸窒息,，駛向故鄉(xiāng)的帆船沉沒于海水,，飄搖的桅桿是聳立在海面上絕望的手臂。故鄉(xiāng)和道路都已淪陷,，人類只能是浮游的生物,，在文明的枷鎖里沉墮,。正因為如此，荷爾德林的歸鄉(xiāng)之愿和向鄉(xiāng)之心成為他的詩歌中最為明澈的聲音,，也是我們于濁世的傾聽中最為真摯的傷痛和喜悅,。荷爾德林似乎生來就沒有任何選擇，因為神明在他出生伊始就選定了他的生命,，他是神遺落在世間的小小的孩童,，有著不能長大和改變的單純潔凈，他的生命的每一道年輪都留存有光滑無斑的細(xì)小氣息,，沉淀在他日益生長的冥想的心靈,，深刻而豐盈，寬闊而無限,。所以他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引領(lǐng)我們在他歸鄉(xiāng)的路途體驗生命飛翔的快感。那是來自自然的真實撫慰,，是心靈妥帖而安穩(wěn)的寄放,，也是人類詩意生存的可能。荷爾德林如玻璃一樣透明,，對世事的洞徹來自與生俱來的直覺,，這樣的清醒與敏感，使他終生都在緊張的離棄感中無家可歸,。無家可歸是荷爾德林的現(xiàn)實處境,，更是荷爾德林對人類生存處境的預(yù)言式警覺，他的歸鄉(xiāng)的祈愿便如蓬勃的森林,，郁郁蒼蒼燃燒開去,。
于是，荷爾德林在他幾乎所有的詩歌里對著自然頂禮,，他是代表人類最靠近自然的自然人,，所有自然的物象都是他膜拜和歌詠的對象，他以這樣的方式抵達(dá)了自然內(nèi)在的核心與幽微之處,。他知道,，那些河流與泉水，森林與風(fēng)暴,，花朵與青草,，山岡與小徑，白晝與黑夜,，天空與大地,，都是神的呼吸，在這樣的返歸里,，他仰靠了神的恩典與奇異,，因此他說“從未讓我失望啊,，慈悲的你，還有∕你的使者輕風(fēng),，因為你總是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熟悉的小徑，澤被眾生,，∕光焰四射……”（荷邇德林：《盲歌者》）這是荷爾德林對詩意王國的直接了解與進入,，簡單、明確,、篤誠,、謙卑。面對神性的自然,，荷爾德林的頌辭慷慨清潔,，有著最為悲傷的感恩。因為神性的世界的消失,，荷爾德林的追尋和傷痛便有了極其普遍的人類意義,，而他深邃的寬憫一方面釋放了我們生存的憂慮，一方面卻又關(guān)閉了他通往世界的大門,，他越是洞明,，便越是在黑暗中下沉，最后被黑暗沒頂,。如玻璃般透明的生命,，亦是如玻璃般易碎。
3
1802年,，荷爾德林精神失常,，從此在更深的黑暗中凝聽宇宙的聲音。與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隔絕,，仿佛是上帝賜予的一道天然屏障,，隔開了荷爾德林與俗世的距離，也使荷爾德林靠近了他的神性的故鄉(xiāng),。他寫下了生命中最后的《塔樓之詩》,。這是荷爾德林一生的夢想的清算，他沉浸于他的夢想,，在夢想中漫游,，他的靈魂與自然對話，并且使自己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在自然與荷爾德林之間是渾然無隙的默契,，是直入內(nèi)里的通靈,，是呼吸一體的懂得,。也因此,，黑暗似乎成為荷爾德林最適宜的暖床，他浸淫其中深得精髓,，吸收了天地精華,，于是自我的肉體和精神便有了黑暗中最妥帖的安慰，對宇宙的凝聽也更接近光明的內(nèi)核,。所以他才會說“若居所閃爍光芒,，建于高空，/人將擁有更寬闊的田野,，而道路/道路致遠(yuǎn),，驀然回首時，/幽雅別致的小木橋跨過小溪,?！保ā洞褐弧罚┖蔂柕铝謭孕牛诎抵斜囟ㄓ幸皇饽苷樟聊愕臍w鄉(xiāng)之途,，只要你愿意聆聽故鄉(xiāng)的召喚,，那神秘的宿命之門就會訇然洞開，大地和泥土便是你靈魂既堅硬又溫柔的支撐,。這個自然之子在黑夜中的漫游,，是一個行吟詩人的長途跋涉，也是一個徒步旅行者的神性穿越,，生命的歸鄉(xiāng)和靈魂的歸鄉(xiāng)是自然之子最重要的使命,，他在黑暗中完成這個歸鄉(xiāng)，也在歸鄉(xiāng)的終極抵達(dá)夢想的棲息地,?！叭艘蛑嗄苷J(rèn)識生命的意義，/探尋目標(biāo)之最高者,，最美妙者,，/以人的尺度體察人生世界，/尊更高的生命為崇高的意義,?！保ā陡叩纳罚┻@就是詩意的生存，它實現(xiàn)現(xiàn)實中不能之所能,，它讓人類的靈魂有了最終的敞開,，——那既狂放不羈又明亮天然的歌詠，吸納了自然的苦難,，釋放了人類的罪惡,，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派清潔光明。荷爾德林天真而坦白的呼吸里，有著最為潔凈的氣息,，他的詩歌也因此被神靈接納,，成為能夠救贖人類沉墮的光，在他的照亮里,，我們看到了通往夢鄉(xiāng)的路徑,，詩意的生存終于有了可能。
對于個體的生命而言,，瘋狂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深淵,，它讓人墜落其中掙扎窒息，而旁觀的人更是心碎神傷,，滿懷憐憫,。但我仍然愿意相信荷爾德林的瘋狂乃是上帝的恩典，他的純潔和脆弱使他無法在現(xiàn)實的泥淖打滾,，而瘋狂的黑色給了他安全的屏風(fēng),，遮蔽了一切來自俗世的污濁，他得以在一座孤絕的島嶼唱出天籟般的歌聲,。在荷爾德林的詩歌里,，我們觸摸并且獲得人類詩意棲居的希望，他與自然和諧默契的呼應(yīng)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相互應(yīng)答,，而是他代表不能說話的自然發(fā)出了沉默的聲音,，成為自然最有力量最豐沛的靈魂體現(xiàn)。因此,，當(dāng)荷爾德林被黑暗淹沒時,，久已失去的人類冥思回歸了他的本體，他就是風(fēng),、光,、森林與河流，純粹而簡單的自然元素,，集合了所有人性的清潔品質(zhì),，在自然的山岡歌唱。他的確是在忍受人類所有的苦難,，無家可歸,，漂泊羈旅，人類的現(xiàn)實厄運與精神困境都是他卓絕的生命體驗,，而他對靈性生命的極端熱愛與狂喜,，又使他根本就忽視了苦難之于他一生的不幸，他沉靜而隱忍的身影,，孤獨而悲傷的心靈,，都源于他對人類和自然的愛與尊重，也因此，他獲得了生命最可寶貴的啟示,，他說出這些啟示并且讓它們直達(dá)神的面前,，成為最受鐘愛的“酒神的祭司”。
荷爾德林的詩歌因而呈現(xiàn)出花朵繁復(fù)重瓣到極致的大美,，一種不事雕琢的單純,，一種樂器獨奏的清越,，一種繁華盛放后的寥廓,。他的追求和表達(dá)因為是向神靈的靠近與祈求，所以充滿謙卑和敬畏,；因為是替自然代言,，所以空靈而激情洋溢；因為是人類秘密的承載者,，所以是人性尊嚴(yán)和靈魂純潔的最高詩意,。荷爾德林本身就是詩意的存在，他為人類提供了詩意生存的全部意義：“若人們安居的生命走向遠(yuǎn)處,，/葡萄藤般的時日光照四方/那里夏日的原野一片空寂,，/森林展現(xiàn)黑暗的景象；/大自然的棲息,，充實了/倏忽飄逝的時間之像,，/猶如花兒點綴著林木/人們環(huán)飾以圓滿處高天的閃光?！保ā短魍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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