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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在天津南開大學(xué)的圖書館前見到迎面走來的范亦豪先生時，我恍惚時光從來沒有流淌過,。那是2000年的元旦,，冬季的風(fēng)正刮得凜冽,，天津在正午白白的陽光下因為有了一個人的存在而開放出碩大的花朵，那些花朵是那個城市神秘而優(yōu)雅的氣息,，它們在城市的深處暗香浮動,。一個城市在那一瞬間攫取了一個行走者的靈魂。我注視著冬日陽光下的范亦豪先生,，如同注視著一個傳奇,，他挺拔卓然的風(fēng)度正穿越時光的經(jīng)緯呼嘯而來，而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是我在這個世紀(jì)之初最為清澈的記憶,。
而我,，從不知道，一個生命可以這樣深刻地影響另一個生命,。
作為一段政治歷史的見證者,，范亦豪先生有著整整18年的“牧馬人”經(jīng)歷。我在早年獲得的信息中試圖梳理出一個清晰的蹤跡,，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感知的是一片混沌的疼痛,。二十七年前，我是范先生的學(xué)生,，當(dāng)他站在講臺上,，以他卓爾不群的姿勢,，純正磁性的語音，大氣瀟灑的板書,，和鋒芒畢露的講課一起席卷了我們的視聽感覺時,，我知道，他點亮了我的未來,。那是一種真正的啟蒙,，一個精神意義的傳播者以他優(yōu)異的傾訴而讓這個世界有了更多耐心的傾聽者，并且在以后漫長的時光中過濾了傾聽的雜質(zhì),。而我的傾聽正在深入,，我已經(jīng)觸摸到了那在黑暗深處掙扎疼痛的生命，那在青海海北遼闊的草原上無處不在的精神氣息,。
一個孤獨的思考者就這樣被放逐在時代的邊緣,。他曾經(jīng)是20世紀(jì)50年代北師大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之一，卻由于“右派”的政治帽子而命運傾覆,。他獨處于世界最高處的荒原一隅,，在清冷的黯夜傾聽大地的寂寞，草原的獨白是長久的黑暗中惟一能抵達(dá)他內(nèi)心的音樂,，他的思考也由此長出了飛翔的翅膀,，向著黑暗的極地掘進(jìn)。范亦豪先生是被政治的大手拋向荒原的,，然而他的強悍的精神卻在空寂之野閃爍著鋒利的光芒,，并以此照亮了自己放逐荒原的生命行走。18年身處草原藏地,，他從沒有停止行走的思考,，他知道，大地深處有他才能知曉的生命暗語,，他被大地的荊棘刺出靈魂都要尖叫的血涌創(chuàng)口,，然而也只有大地才是接納和充滿他的惟一血親。在這樣的行走中,，他的軀體傷痕累累,，而他的生命卻承接了天地精華。
2002年6月我離開青海的前夜,，朋友駕車向海北蜿蜒而去,，道路兩旁是粗莽葳蕤的黑色森林，而安靜是大地最純凈的聲音,。我相信我正在接近歷史的某一個點,，那種生命信息早已儲存在我的內(nèi)心，等待光亮降臨的瞬間。我在汽車的行駛中給范先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正進(jìn)入他曾經(jīng)走過的生命路途,。電話那端的范先生沒有些許傷感的語氣，他的聲音安寧而平和,，在我聽來卻是緩緩?fù)七M(jìn)的滄桑,，時光的剃刀從來都是鋒利無比，而此刻卻在那樣的一個安靜的黑夜里切割著令人悲傷的鈍痛,。手機信號中斷的剎那,，我突然看到，一個堅硬睿智的生命的背影在時光的縫隙掉落下來,，成為無法解讀的個體標(biāo)本,。我只有從他最初行走的道路出發(fā)，抵達(dá)他再一次的邊緣行走,。
從草原歸來的范亦豪先生似乎始終都不曾站在青海文壇的中心,。他以一種最為自由的方式解放了自己，又以自由邊緣的姿態(tài)選擇了此后的生命指向,。我想,，也就是從這個時候，他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結(jié)束和開始,。一段被迫拋擲的青春已然交付給了歷史，他決絕地轉(zhuǎn)身重新上路,，非常的人生體驗中獲得的非常智慧成就了他邊緣人的說話方式,。上帝為他打開了另一扇門，他從青藏高原出發(fā),，順黃河而下,，然后進(jìn)入海河流域，在天津南開大學(xué)成為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家老舍的專家,。途中渡過日本海,，完成日本的兩年講學(xué)后又回到天津南開，他的生命是不斷地遷徙和不停地行走,，這使他注定要和一些杰出的靈魂相遇并且呼應(yīng),，也注定了他在世界屋脊的精神守望和沿著河走的文化行旅。他的表達(dá)是詩性的智慧和銳利的直覺,，它們奇異地成為一種混合物質(zhì),，像是柔軟的匕首，有著最出其不意的殺傷力,。關(guān)于魯迅,，關(guān)于老舍，關(guān)于楊志軍……從文學(xué)史大家到文學(xué)新人，范先生無一不是進(jìn)入他們與他們靈魂對視,，他看到了他們的絕望,、堅執(zhí)和令人驚悸的突圍，也和他們一起完成了最后和最初的超越,。他最終成為作家老舍的靈魂相通者,。
范亦豪先生于我而言并不純粹是學(xué)者意義的文化人，而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傳奇,。智者和孩童的天然氣質(zhì)令我迷惑,，也使他的灼人的影響力有了出處。2000年元旦的夜晚,，我和范亦豪先生及夫人王世樵先生穿行于天津的大街小巷,，街道被月華覆蓋，殖民者遺留的建筑氤氳著逝去時代的心事,，也在呼吸沉默的午夜時分讓我觸摸到遙遠(yuǎn)尖利的疼痛,。月光下行走的范先生依舊豐神俊朗，王先生依舊溫婉清麗,，擘開70年的歲月風(fēng)塵,，他們還是如此高貴而優(yōu)雅，從容而澄凈,。人生的沉淀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精神氛圍,，靠近他們，就是在靠近著一種記憶,，一種清澈,，一種豐沛的生命。我早已拒絕回想往事,，然而當(dāng)又一年的元旦到來時,，關(guān)于范亦豪先生的記憶卻讓我的疼痛有了著落。有的時候,，靠近一個人,，也是在靠近一次靈魂的再生。喧囂退去,，浮華不再,，除了死亡，沒有什么能夠與此時的安詳對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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