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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時間,，大概有30年,，我對“祖國”這個詞的認知是，國家、政府,、政黨,、政治、權(quán)力,、財富,，還有意識形態(tài)。而惟獨沒有“人”的概念,。我用10年的時間,，打碎既有的觀念，重新思考和建構(gòu)思維,，重新認識以往對許多詞匯的誤讀,，重新理解很多事物在個人生命與人類世界的意義，亦重新獲得了理性,、客觀,、公正判斷事物的人性視角，這使我有理由確信,，“祖國”也許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的概念,，這個語詞的背后應(yīng)該包涵了更為復(fù)雜寬闊博大的內(nèi)容。
幾個月前,，和一位朋友談及青島文化,，她收藏了幾乎不可計數(shù)的民族民間文化珍品，窮盡半生的心力和財力,，她已可以獨自建立一座民間文化博物館,，我希望榮譽課程的學(xué)生能夠在現(xiàn)場親身觸摸那些帶有生命體溫而流傳下來的寶貴文化氣息。在說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民間文化在青島的映照時,，我突然感覺到,，她的收藏，她對這些物品的認知,，她的生活態(tài)度,，她對流失在民間的文化的搶救，以及滿室遍及每個角落的來自中國大地的物件,，都有一個鮮明的意象,，在指向和詮釋“祖國”的含義。那一刻,，我痛徹地感受到什么是祖國,。但是，當(dāng)我把這一感覺告訴她時,，卻遭到她激烈的反對,，她直截了當(dāng)說：我和政治無關(guān),，也不關(guān)心意識形態(tài)。我理解她的感受,，因為我亦是如此,，我和她以各自的方式做我們想做的事，承擔(dān)自己在世間的使命,，從未考慮過這與宏大的政治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祖國這個原本抽象的概念突然進入我們的生活時，理所當(dāng)然,，幾十年積淀的政治教育理念便猛烈地反彈出來，直接影響到我們對很多事物的判斷,。我和她開始討論這些問題,，也許，我們不能在短時期內(nèi)達成完全的共識,，但是,，討論本身就是追求真理的一部分，這會是一個有價值的探討過程,。
的確,，在我們經(jīng)年累受的教育中，一直混淆了很多概念,，諸如世界,、自然、人性,、民主,、祖國等等，說到祖國,，我們本能地會與政權(quán)聯(lián)系起來,，而且，是離我們非常遙遠的大而無當(dāng)?shù)某橄笳f辭,，對很多人而言,，祖國如何與我們無關(guān)，它是一個體制,，一個鐵幕,，一個集權(quán)，一個政客……我生長的土地與我有關(guān),，我的家人與我有關(guān),，我的故鄉(xiāng)與我有關(guān)，我的家園與我有關(guān),，我安身立命賴以生存的那個環(huán)境與我有關(guān),，而祖國,，是被置于廟堂之上的龐然大物，是籠子里跟我對峙的冰冷政治,。這不是民眾的問題,，而是教育和宣傳固化了我們的思維，在這樣的慣性下,，我們和祖國的隔膜猶如一個星球和另一個星球的距離,。
在1980年代，我讀著名老詩人艾青的詩《我愛這土地》沒有感覺,，那時我太年輕,，年輕到讀這樣一首飽經(jīng)憂患、創(chuàng)傷疼痛的詩只因為它是專業(yè)必讀：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fēng)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艾青那個時代的詩人是理想主義的,，他們的內(nèi)心和情感一定與祖國緊密相連,，而他們的祖國是具象的，可觸摸的,，有溫度的,，祖國就是土地、河流,、風(fēng)和黎明……所以艾青可以真誠地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毫不懷疑一位詩人的眼淚，我也由衷感嘆一個人能對他的祖國如此熱愛,。盡管這個祖國千瘡百孔,，遍野荒蕪，詩人卻能在無比溫柔的黎明中看到希望,。
這需要怎樣篤定的信與理想的胸懷,？
而這樣的理想主義斷裂了很多年，似乎再也無法修復(fù),。還是1980年代,，我在新詩潮詩人舒婷的詩《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中,，看到祖國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
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
數(shù)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
我是你額上熏黑的礦燈
照你在歷史的隧洞里蝸行摸索
我是干癟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灘上的駁船
把纖繩深深
勒進你的肩膊
——祖國啊
我是貧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輩輩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飛天”袖間
千百年來未落在地面的花朵
——祖國啊,！
經(jīng)歷了難以描述的時代的政治苦難,，這一代詩人保留了最后的理想主義,，所以他們能夠看到祖國的真相：破舊的老水車、熏黑的礦燈,、干癟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是貧困,、是悲哀……所以他們還有痛苦的希望,，他們的祖國意識是地底緩緩運行的地火，他們隱秘的心跡始終持有對祖國的哀愁,。盡管這個群體認識祖國時,，是在他們剛剛從大劫難的創(chuàng)痛中醒過來，許多人的傷口還在冒著汩汩的鮮血,，但毫無疑問,，他們是那個時代最先覺醒最真誠地用文字記錄了祖國情感的詩人。舒婷眼中的“祖國”,，是我們生存的大地上，普遍存在而又極易被遮蔽的現(xiàn)實,，正是她所闡發(fā)的詩歌意象,，讓我們回歸到“祖國”，重新尋找關(guān)于祖國的定義,。
令我困惑的是,，此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我們對“祖國”的認知越來越走向了意識形態(tài),，離“祖國”的本意越來越遠,，“祖國”甚至只是作為一個宣傳符號出沒于我們的生活，我們對祖國的情感越來越不真實,，那些高大上的程式化的語言,，堵塞了我們和祖國之間的通道，我們走進了“祖國”的荒誕的怪圈,。
究竟什么是“祖國”,？我和榮譽課程《書寫自我》的同學(xué)討論一個主題：關(guān)于祖國。我以為,，這是我們認識自我,、與世界聯(lián)接的必經(jīng)之路。
每天在電視新聞中看到敘利亞難民潮在持續(xù)發(fā)酵中,。數(shù)百萬難民在世界上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而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家園還在被摧毀,，他們的祖國陷入血雨腥風(fēng),。那些渴望在歐洲的土地上獲得生存機會的偷渡難民，有的踏上不歸路,，有的被拒之于他國邊境,，有的僥幸進入別人的國家卻從此失去了自己的家國。那些逃難者和流亡者,，是人類的鏡子,，照出我們的幸存，也照出我們要為之努力的責(zé)任和使命,。
2011年就知道一本書《巨流河》,，臺灣學(xué)者齊邦媛著。當(dāng)時沒有興趣讀,，主要原因是從未聽說過這個作家,，書名還是那樣的宏大敘事，內(nèi)心先就把它劃入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今年偶然讀到此書片斷,，頓時震動，立刻買書閱讀,，徹夜不息,，又迫不及待推薦給榮譽課程學(xué)生，是為他們的必讀書,?！毒蘖骱印返淖髡啐R邦媛寫作時已屆80高齡，此前60年,，她是臺灣大學(xué)及其他文化機構(gòu)的教授,，著述、編書無數(shù),，卻從未以文學(xué)的方式這樣寫作,。人生進入暮年，她回望家族史,，卻寫下一部中國近代風(fēng)起云涌,、波瀾詭譎的歷史。而我,，也得以在書中觸摸到有血有肉,、有生有死、有溫度有情感的祖國情懷,。其實,，我知道，在讀了《巨流河》后,，我再說什么都是蒼白,，無論用怎樣的文字都是輕飄無力,，因為齊邦媛先生和她筆下的中國人一樣，用盡了一生的氣力來書寫關(guān)于“祖國”的信念,，我是沒有資格進行評判的了,。
齊邦媛在《序》里說：“這本書寫的是一個并未遠去的時代，關(guān)于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本蘖骱釉跂|北遼寧，啞口海在臺灣南端,。齊邦媛生在戰(zhàn)火頻仍的年代,，終生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以回去的家園和故鄉(xiāng)——
“二十世紀(jì),，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jì),。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歐洲猶太人寫他們悲傷的故事,，至今已數(shù)百本,。日本人因為自己的侵略行為惹來了兩枚原子彈，也寫個不休,。中國人自二十世紀(jì)開始即苦難交纏,，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中，數(shù)百萬人殉國,，數(shù)千萬人流離失所。生者不言,，死者默默,。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漸漸將全被湮沒與遺忘了,。
我在那場戰(zhàn)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xiāng)和為她奮戰(zhàn)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
《巨流河》就是為故鄉(xiāng)而寫的血淚紀(jì)實,，這個故鄉(xiāng),，從巨流河到啞口海，從東北到南京,、武漢,、重慶、云南個舊,，從大陸到臺灣,。齊邦媛把這本書獻給所有為國家獻身的人,。身為東北抗日勇士的后裔，且不說她寫的家國恩仇,、世紀(jì)悲傷,，單從歷史最個人的情感敘述，我們也能窺見一代人的祖國意識是什么：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是東北地下抗日力量的負責(zé)人,，他的家成了收留東北流亡學(xué)生的大本營,，其中有一個，后來成為大名鼎鼎的美國空軍陳納德將軍率領(lǐng)的飛虎隊一員的學(xué)生,，張大飛,。張大飛的父親是當(dāng)時的沈陽縣警察局局長，多次掩護支援地下抗日組織,，被告密后日本人在他身上澆油漆燒死了他,，全家人四散逃命，張大飛跟著齊世英辦的學(xué)校轉(zhuǎn)移,，保住了性命卻也從此和家人失散,，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沉郁安靜失親的張大飛關(guān)心照顧小妹妹般的齊邦媛,，19歲的少年參軍后和14歲的中學(xué)少女開始通信,，那是飛虎隊成員空軍抗日志士張大飛惟一可以寄達家信的地方。青春的心即使在戰(zhàn)火中亦情感萌動,，卻也只是潛流暗涌,，從未明言。一個時刻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輾轉(zhuǎn)各地在空中殲擊侵略者敵機的青年,，他的家書抵達的是戰(zhàn)爭中給他溫暖光明和情感陽光的心靈之地,，即使他們不是親人，他們相互支撐牽絆的命運已足以超越血緣,。直到有一天,，26歲的青年空軍張大飛殉國于河南信陽上空，留下一封給齊邦媛哥哥的訣別信,，我想把這封信原文附在這里：
“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jīng)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nèi)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guān)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dāng)?shù)丶幕亟o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自從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自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從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么會終于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么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zhàn),，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zhuǎn)學(xué)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會答應(yīng),？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我現(xiàn)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凈,，一心想在戰(zhàn)后去當(dāng)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xué)老師,，她到云南來找我,，圣誕節(jié)和我在駐地結(jié)婚，我死之后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后回家鄉(xiāng)奉養(yǎng)母親,。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BR> 這一天我在銀行大廳等候辦理業(yè)務(wù)，讀《巨流河》,，看到張大飛的這封訣別信,，淚水涌出，幾乎失聲,。這一天是9月18日,，回來方曉。冥冥中,，是那些勇敢的英靈在告訴我們怎樣定義“祖國”嗎,？
一個年輕的生命再也回不到他被迫離開的故鄉(xiāng)，再也回不到他的拿不起放不下的悲傷愛情,，再也沒有時間了解生命長河中會經(jīng)歷什么,，甚至苦難，甚至絕境中的希望……只因“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zhàn)斗，只有保衛(wèi)國家,?！保◤埓箫w語）
周末出門偶然在小區(qū)碰到黃今玉老師，順路帶我,，問她去哪兒,，她說去給一些朝鮮族的孩子教民族文化，因為“本民族的教育已經(jīng)非常稀薄,，民族文化再不傳播就要失傳了,。”每個周六都要上課，完全公益,，而且她們是一群媽媽們在共同做一件事,，已經(jīng)堅持多年了。我大為驚訝,，因為太了解這樣堅持的不易與意志,，還因為這純?nèi)皇亲杂X的民間行為，只是為了一個最樸素的憂患：不要讓本民族的語言和文化消失了,。
我寫作了許多年,，但沒有單純?yōu)椤白鎳睂懴乱恍凶郑谖业慕逃头雌c中,，潛意識里是與“祖國”隔膜的,，有距離的。直到有一天,，與作家楊志軍探討他新寫作的長篇小說,，他說正在寫《祖國》。那一刻,，洞開我心靈的大門,，不是一扇窗，而是一扇門,；那一刻,，我抵達“祖國”，猶如抵達我的夢鄉(xiāng),；那一刻,，我的悲傷和熱愛讓我觸摸到自己的民族之根。我生存的地方是祖先生存過的,，我走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知道我身后的家園在哪里，我沒有因為戰(zhàn)爭而失鄉(xiāng),，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存在而讓祖國蒙塵,。
那個走遍中華的大地，收留了無數(shù)民間文化精魂的朋友,，以她的方式保存了祖國最純粹的原鄉(xiāng),，我在她的收藏和靈魂里，看到我們生命的出處和氣息,，我們的血脈和根系,。祖國是家國,，故鄉(xiāng),，共同認同的族文化，生存的大地，血脈相連的情感……我們每一個人所能做的,，只要努力就能夠做到的,，就是讓自己更文明、更理性,、更善良,、更誠實、更寬容,、更有良知,。
盡管這非常艱難。但仍然要去做,。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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